第6部分(第1/1 页)
三年前那西南角上,日日都候着一个年暮的女人,抱着琵琶略见痴癫,一杯苦茶坐尽寒夜,却总记得将半白的发拢成洁净的蝴蝶髻。许多人听说她是光绪末年《明华报》评出的四大名钗之花魁,莫不嗤然。只有苏谌,听完她一截残破颠倒的《凤还巢》,发了怔,鼓了掌,替她付了整年的茶钱。
秃眉美人已然找到明日的午饭,抑或今晚的夜宵。苏谌望着空荡荡的西南角,不知道那曾经门前车马喧阗的女子,究竟是等到了要等的人,还是一把酸凉骨灰早在红尘中散尽。
心里想的多了,不由微寒,只得多冲几杯热酒。多年未碰的茅台,比美人还蚀骨,再好酒量也架不住。
下了酒席往外走,必定要穿过蕙坊北里,一路的红灯与莺啭勾人留连。或是暗夜的黑麾,或是酒力的鼓舞,那群公子渐渐大着胆子、腆着脸散入花丛中,只留苏谌一人跄踉独行。
冷风一吹,腿就更加绵软。一个“幺二”,大约是难得看见玉树临风的公子走入花街,一直不屈不挠跟着,软言招揽生意。
文明新装的风也刮进了蕙坊北里,这幺二竟作黑衣白裙女学生打扮,一身干净。待苏谌定睛看她的脸,只找到一片意想中的妖娆,真面目藏在脂粉壳子下。
是个少女,可以肯定,一股变质的青涩气子直透出来,就像草坪修剪完,残叶堆在一起沤了两天。这沤过的味道,让苏谌心底那股悲哀浓的几乎令人作呕。
两边露台上的姑娘们见到你追我跑的场面,一路吃吃乱笑。昏沉间苏谌想自己该不是落入塞壬女妖手里了罢,滚滚笑浪,浪笑滚滚,追逐着他,好像把一袋黄豆一颗一颗慢慢塞入耳道一般疼痛。
最后他只得拿出对付巴黎酒吧女的杀手锏——讲中文以示沟通困难。只不过这一次他用法文来对付,不想这幺二租界洋人见得多,执意相信某些东西是全世界共通的,继续试图交流。苏谌只得放弃他的绅士风度,同时放开他的长腿,远远甩了那学生装女妖。
灯火昏昧,恐怕是乱闯之间失了方向,往蕙坊北里走得更深了些。
四周都是黑压压的院落,沉默如同舞台背景,偶有莺声艳语漏入耳中,提醒着苏谌他还在花街。走着走着到了尽头,又在黑幕里折回来。
可怜今天月细星朗,照明严重缺乏。
苏谌忽然胆小起来,行到转角处略顿了一下,担心撞上人或者妖怪。
他仿佛听到轻巧的脚步声,很轻巧,粉扑子打在粉盒子里似的。
幸好有这一顿,不然她的鼻梁定要在他的钮扣上撞断。
苏谌在拐角上立住,低下头去。回想刚才,温香暖玉跌满怀,但是力道绝对不轻。
她一路觅着他,是执意要请他吃豆腐么?想起某张脂粉壳子,苏谌先低头看豆腐有没有蹭到他身上,再去望那个跌坐在地、闷声不吭的幺二。
想必很痛吧。晦暗光线里隐约见她捂住鼻子,削肩轻颤。
蝴蝶姬。那轻颤让苏谦想起这个词。他终于被打败,顾不上会招惹到什么麻烦,俯下身:“你……不要紧吧?”
女子只摇头,苏谌这才注意到她乌发披散垂肩,光溜的好像星芒落上去就会变成银粉滑下来。原来不是刚才那一个。
男人最容易中长发的蛊,而且她身上没有一丝人为的香。苏谌疑惑着又凑近些,只有一撮无名的甜,夹在温暖的呼吸里,软拂着他的胡茬子。
凑近了才看见有钻石,一颗接一颗在眼角凝结成型,她竟比他苏三少还奢侈,一串一串往地上撒。
忍不住伸手去接。
他一动作,她才反应过来他已经靠的这么近,骇到的样子,放开捂住鼻梁的手,撑在地上直往后瑟缩。
苏谌在晦暗中看见了她的脸,就像轻云敝着月。转眄流精,光润玉颜。含辞未吐,气若幽兰……原来这下撞到的不是人,不是妖,是神女,苏谌恍然。
忽然间,对角一爿门咿呀两扇开,门内灯火明晃晃照进巷子。有幺二送恩客